丰子恺:《绘画与文学》 文学中的远近法
丰子恺 《绘画与文学》 文学中的远近法
[上海] 开明书店一九三四年五月初版
文学中的远近法
远近法,或称透视法,英名 perspective。这原是绘画上关于形状描写的一种法则。故学写生画的人必须学习远近法,写实派的画家尤其要讲究远近法。
但我读古人的写景诗词,常常发见其中也有远近法存在,不过是无形的。因此想见画家与诗人,对于自然景色作同样的观照。不过画家用形状色彩描写,诗人用言语描写,表现的工技不同而已。
故绘画中有远近法,文学中也有远近法。在讲文学中的远近法之前,我先得把绘画中的远近法简要地说明一番。
简言之:“远近法是把眼前的立体形的景物看作平面形的方法。”我眼前的各种景物,对于我的距离远近不等。一枝花离开我数尺,一间屋离开我数丈,一个山离开我数里。但我要把这些景物描在画纸上时,必须撤去它们的距离,把它们看作没有远近之差的同一平面上的景象,方才可写成绘画。“远近”法这个名称,就是从这意义上出来的。要把远近不同的许多事物拉到同一平面上来,使它们没有远近之差,只要假定你眼前竖立着一块很大的玻璃板(犹似站在大商店的样子窗前),隔着玻璃板而眺望景物,许多景物透过玻璃而映入你的眼中时,便在玻璃上显出绘画的状态,“透视”法这个名称,就是从这意义上出来的。
物体的大小高低等形状,实际的与透视的(绘画的)完全不同。实际上同样的,在绘画上有种种变化:距离远近一变,大的东西会变成很小,方的东西会变成很扁;位置上下一变,高的东西会变成很低,低的东西会变成很高。例如第一图,假定有同样大小的许多树,许多鸟,和许多立方体,平方板。各物由近渐远,成了纵列而布置在你的面前。要观察各物的透视状态,可假定自己面前竖立着一块很大的玻璃板,如A B C D所示。试看各物透过玻璃板时所显出的形状:实际上同样大的树木,因了距离的渐远而渐小起来。实际上同样高的鸟,因了距离的渐远而渐低起来。其下面的平方板,则又因了距离的渐远而渐高起来。右面的两排立方体,上排见底而渐远渐低,下排见面而渐远渐高。可知把实际的立体物当作平面形看,有这样复杂的变化。
(第一图)
研究这种变化的规则的,就是远近法。远近法的要点,是“视线”与“视点”。在玻璃板上画一条与观察者的眼睛等高的水平线,这就是“视线”。再从观察者所站立的地方向上引一垂线,二线在玻璃上相交,这交点就是“视点”。请参看第一图,一切物体的形状的变化,皆受视线与视点的规律:凡在视线上面的(在实际上,就是比观察者的眼睛位置高的东西,例如飞鸟、电线、屋檐等),近者高而远者低;反之,在视线下面的(在实际上,就是比观察者的眼睛位置低的东西,例如凳、桌、铺石、地板、铁路等),则近者低而远者高。在画中,视线就是地平线,视点就是观察者所向的地平线上的一点。上下左右四方一切物体,皆由视点的放射线规定其大小的变化,如图中点线所示。倘在这图的右边添画两个立方体如E和F,便犯远近法的错误。E的错误是视点不统一,F的错误是不得视点。因为E两旁的线延长起来,不能集中于同一视点而将在他处相交,但一幅画中不能有两个视点(中国画除外。详见后面《中国画与远近法》)。又F两旁的线延长起来,不能相交,求不到视点。故两者都是误例。初学图画的人最易犯这种错误。
绘画上的远近法的规则,大致如上述。要之,物体的透视的状态,与实际状态完全不同。大的东西有时很小,高的东西有时很低。对风景时要作透视的看法,只要不想起实际的东西,而把眼前远近各物照当时所显出的形状移到所假定的玻璃板上,便可看见一幅合于远近法的天然图画。例如你站在河岸上,看见最近处水面上有一只帆船。稍远,对岸有一座桥。更远,桥后面有一个山。最远,山顶上有一支塔。这时候你可想象面前竖立着一块大玻璃板,而把远近不同的船、桥、山、塔,一齐照当时所显现的形状而拉到玻璃板的平面上来,便见一幅风景画如第二图。但当你拉过来的时候,必须照其当时所显现的形状,切不可想到实物。倘然当它们是实物而思索起来,就看不见天然的图画了。因为当作实物时,一定要想起“桥比船大,塔比桅粗,山比帆高”等实际的情形。但在透视的形象中,完全与你所想的相反:桥比船小得多,塔比桅细得多,帆比山高得多。试看那帆船头上坐着的小孩,其身体比那桥上走着的人大到数十倍呢。倘把桥上的人画成同船头上的小孩一样大,这便不成为绘画。故风景必合了远近法方才变成绘画。即现实必经过远近法的改造,方才变成艺术。
(第二图)
如篇首所说,画家与诗人,对于自然的观照态度,是根本地相同的。不过画家用形状色彩描写,诗人用言语描写,表现的工技不同而已。故在一片自然景色之前,未曾着墨的画家,与未曾拈句的诗人,是同样的艺术家。风景画与写景诗,在内容上是同样的艺术品。故绘画中有远近法,文学中也有远近法。
现在把我所见到的远近法的写景诗句、词句,举例说明如下:
照远近法之理,“凡物距离愈远,其形愈小。”故如前第二图所示,远处桥上的人比近处船头上的孩子小至数十倍。这种看法诗人也在应用。例如岑参的诗中,有这样的句子:
|
|
旷野中的人,及窗中望见的渭川,皆因对诗人的距离甚远,故形状甚小。“旷野看人小”一句,仿佛是远近法理论中的说明文句。但写景的妙处,就在乎这远近法境地。“窗中小渭川”一句更奇。以实物而论,渭川比较窗,其大岂止数千百倍?但照远近法的规律,窗虽小而距离近,渭川虽大而距离远,渭川便可以纳入窗中而犹见其小。这观察的要点,是撤去渭川与窗之间的距离。即把渭川照当时所见的大小拉近来,使贴在窗上。这样一来,窗框便像画框,而所见的渭川便是这幅天然画图中的川流了。
岑参的诗中,远近法描写的倒最多。上例的一句“槛外低秦岭”,也是远近法的写景诗句。照前述的远近法之理:“凡比观察者的眼睛高的景物,距离愈远,其在画面的位置愈低。”如第一图中的飞鸟便是其例。岑参这句诗,是五律《登总持阁》中的第五句。其开始两句云:“高阁逼诸天,登临近日边。”但“槛外低秦岭”决不是为了阁高的原故,是为了秦岭距阁远的原故。秦岭是很高的山,假如生在阁旁,一定比阁高得多,只因远了,望去好像很低。试看第一图的飞鸟,渐远渐低,充其极致,最远的一只落在视点中,即与地平线一样高,秦岭无论何等高,在最远的距离上也非落在地平线上不可。现在从阁中望去觉得其低,可见其距离已是很远了。隔着远距离眺望秦岭,不一定要登高阁始见其低;就是在普通的楼中眺望,照远近法之理说来,秦岭也是低的。故这诗中的“低”字,不仅是“写阁之高”。当作诗人对于槛外景物的远近法的描写,更富趣味。
“凡在视线之上的(即比观察者的眼睛高的)景物,距离愈远,其在画面的位置愈低。”合于这远近法规律的诗句很多:
|
|
在实际上,天当然比树高得多。但天愈远位置愈低,最远处竟与地平线(即视线)相接。故在无遮蔽的旷野中,可以看见树叶底下衬着远天。把这景物当作一幅直立的画图看时,不是天低于树么?天河渐远渐低,好像在那里挂下来,一直挂到地,将钻进人家的门户。这种话在实际上都不合理,但在诗中是合乎画理的佳句。更举数例:
|
|
自近而远地覆着的天,用远近法的“平面的”观照法看来,是自上而下地“垂”着的,“挂”着的。
反之,“凡在视线之下的(即比观者的眼睛低的)景物,距离愈远,其在画面的位置愈高。”合于这远近法之理的诗词句,亦复不少:
|
|
这里前四句都写河流,后一句写沙漠。凡河流与沙漠,总是比人眼睛低的东西,即距离愈远则位置愈高的。故王之涣立在黄河上流眺望下流,而用远近法的观照,即见其不在地上平流,而从下面流向上面,一直流到白云之间。反之,李白立在黄河的下流眺望上流,就看见它从天上流下来,好像瀑布。两人易地则皆然——皆是用远近法的观照而眺望黄河的。岑参看见沙上天去,说话更是奇妙。
上例都是以视线下的东西(水或沙)为主眼而观看的。若兼看视线上下(天与地)两方,即见其相“接”,相“连”。
|
|
“视线上的景物愈远愈低”,“视线下的景物愈远愈高”,则视线上下都有辽远的景物(天与地)时,两种景物当然在视线上相连接。此理看第一图的立方体便可知道。在实际上,上天对于下方的莲叶或水,无论远到什么地方,始终隔着同样的距离。但用绘画的看法看来,它们分明是在远处相连接的。且诗人所见不止连接而已,连接的状态又有种种,或浸,或粘,或拍。例如:
|
|
由以上诸例,可知诗人所见的景物,其大小高低与实际的世间完全不同。这不同的来由,全在于“平面化”。即如前所述,对风景时假定自己眼前竖立着一块大玻璃板,而观察景物透过玻璃板时所成之状态。换言之,就是撤去距离,把远近一切物体拉到同一平面上来观看。这样,看实景便像看一幅天然的画图,于此就有写景的妙句出来了。王之涣看见“黄河远上白云间”之后,再用同样的眼光看城及山,便道:“一片孤城万仞山。”城原是立体物,城与山之间原有距离;但他把城看作平面形,故曰“一片”。又撤去城与山之间的距离,仿佛看见一片城墙上载着万仞的高山,故在“一片孤城”之后接上“万仞山”三字。这便是风景平面化的一个适例。此种例子,在诗词中不胜枚举:
|
|
请把这数例加以吟味:第一例,山中落了一夜雨之后,泉水重重而出。山脚上有树木,隔着树木看泉水,用平面的看法时,即见泉水在树杪流着,故曰“树杪百重泉”。这诗句的妙处,便是取消树与泉中间的距离,拿泉水接在树杪上,好像泉水都在对着树顶而浇下来。
第二例:“江上晴楼翠霭开,满帘春水满窗山。”是李群玉登汉阳太白楼的诗。第二句是在楼中所见的光景。实际,帘与窗是直立的,春水是横铺在地上的。但取消其间的距离,不管横直的方向,当它们是粘住在一起的东西而观看,便见“满帘春水”,好像太白楼是沉浸在水里似的。这与前述的“窗中小渭川”看法相同,但其“平面化”尤为彻底。前者仅见“渭川”形状缩小而已,现在竟把“春水”扶起来立在地上,又拉近来贴在太白楼的窗上。
第三例:“秋景墙头数点山”,推想实际,是墙外稍远处有几个山。但这般说就像探子侦察地势的报告,毫无趣味了。诗人要把山移过来,堆在他家的矮墙头上,然后可以吟出“秋景墙头数点山”来。我何以知道刘家的墙是矮墙,又墙外的山在于稍远处呢?照远近法之理推想,能看见墙头上露出山的光景的,只有两种情形。第一种,诗人的家靠近山旁,四周有高墙。即可看见墙头露出山尖。第二种,诗人的家离山稍远,则四周必是矮墙,也可在矮墙上看见远山的尖。除此两种情形以外,靠近山旁而用矮墙,则墙上露出大半个山,不能称为“数点”;离山稍远而四周筑了高墙,则在屋里看见墙比山高,一点山也不能看见了。故照远近法之理推测,只有上面这两种情形可拟。但照诗人的生活推想,似宜取第二种,即离山稍远而四周用矮墙的。因为山太近不配称“数点”,而高墙中似乎不是诗人所居之处。
第四例:“树里南湖一片明”,树是直立的,南湖是横卧的。树很近,南湖稍远。但平面地观看,不论横直,不分远近,并作一体。即见树叶中间衬着“一片”明亮的南湖。
第五例:试想象自己骑在马背上,行入万山之中。眼前最近的东西是一个马头。马头之外都是山。再想象在马颈上竖立起一块大玻璃板来,即见玻璃板上显出一个马头,头上堆着无数的山。诗人便吟“马首山无数”之句。这种情状必须亲历其境直观地感得,不是伏在室中的书案上可以造作出来的。故这可说是诗中的写生画。
第六例:上句“山从人面起”,与第五例同一情形,不过马头换了人面。下句也是同样的写法,不过山换了云。但这是写远处的云,并非写人走到了白云深处,而真个有云缭绕于马头之旁。从马首或人面生出来的山,一定是远山。因为远山形状缩小,与近处的马首或人面差不多大。故撤去了其间的距离,便可看作“马首山无数”,或“山从人面起”。若是近山,则形状必比马或人大得多。用平面的看法时,也只能看作衬在人马后面的屏障,例如所谓“山屏雾障”,却不能看见“山从人面起”、“马首山无数”的光景。由此可知“云傍马头生”的云一定是远云。云与山,在实际上前者是气体,后者是固体;前者是轻清而变化无定的,后者是笨重而固定不移的。但在惯用“平面化”看法的画家与诗人的眼中,二者仿佛是同一种东西,故曰“夏云多奇峰”,又曰:“青山断处借云连”。
第七例:“树杪有双鬟”,与第一例的“树杪百重泉”同一情形,不过距离更近。树杪离开泉水,大约至少总有数十丈吧。但离开双鬟想来至多不过数丈。想象那光景,大约是一个高楼的画栏内坐着一个梳着双鬟的女子,画栏外有树木,树木大约是杨柳,杨柳的杪比栏稍高,比女子的面孔稍低,诗人从树木外的远处用绘画的平面化的眼光眺望此景,便看见青青的树杪上载着一个盈盈的双鬟女子的胸像,树杪旁边露出大约是朱色的画栏,便吟道:“树杪有双鬟,春风小画栏。”上面一句倘不是用撤消距离的远近法的看法来解说,而照字面讲,就变成很可怕的局面:一个纤纤弱女爬到了树的杪上,非常危险!若不赶快用飞机去救,她将难免为绿珠第二了。
第八例:“万花飞舞春人下”,就这一句看,末脚一个“下”字很奇怪,除非人用催眠术腾空行走,花怎会在人下面飞舞呢?但看了上句,“游春人在画中行”,便知道作者早已点明用着看画一般的“平面化”的看法了。把春郊的风景当作一幅画看时,便见远处的人在画面上的位置高,近处的飞花在画面上的位置低。可见这“下”字非常巧妙,决不是凑韵而用的。照实际上想,游人与飞花皆在地上,应说万花飞舞春人“旁”才对。但这样说便减杀诗趣与画意了。这是李叔同先生所作《春游曲》的歌词中的句子。李先生原是画家,他是用画家的眼睛观察春游之景而自己作歌谱曲的。
要撤消二物间的距离,而作平面观,距离愈远愈容易,距离愈近愈困难。譬如山与云,离人马极远,便像天然的背景或屏障,容易拉它们过来贴在人马上。但如室内的桌与椅,案上的壶与杯,距离极近,除了作写生画的时候以外,普通总看作一远一近地作纵队排列,不易把它们拉拢来作平面观。上列的数例中,“树杪百重泉”,“树杪有双鬟”,“万花飞舞春人下”三者都是近距离的平面观,可谓最接近于写生画。
风景平面化的描写,在诗词中例句很多。以上数例大都是关于地上景物的,此外,关于天上的日月星辰,平面化描写的例更多。这是因为天象距离最远,望去好像不是立体的物件而是天然的背景,故最易平面化。今再举关于这类的数例如下:
|
|
据天文学者说,月亮与地球中间相距约三十九万公里。但艺术家能撤消这距离,而把月亮拉到柳梢头,松间,树下,又挂在梧桐树上。不但如此,又能把太阳拉过来搭在帘钩上,把北斗星拉过来挂在西楼。云与岭和帆,实际上也隔着距离,但在诗人看来,东岭出在云间,客帆挂在云际。鹜假使能飞到同落霞一样高了,其形一定细不可观,王勃却说它们齐飞。《滕王阁序》便因了这一句而全篇增色。
最后,我还记得一句最奇特的远近法写景的诗句:记不起谁作的一篇四言赞颂中,描写从高山顶上下望走上山来的人的形状,说道“首下尻高”。我起初不解他的意思。后来有一天登西湖的宝石山,坐在塔旁的石上向下眺望,看见直对着我的山麓上,有人正向着我拾级而登山。因为石级很峭,那人拼命向前俯,我在眼前假设了一块玻璃板而望下去,正看见首在下端而尻高耸在上端——玻璃板的上端。便恍然悟解了那诗句的意味。但那正是十余年前我热心习画而学远近法的时候。不然,恐怕直到现在还没有懂得这诗句的意味呢。
一九三〇年初作,曾载《中学生》,今改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