周轶君:我在新华社当编辑时学会了什么
(海明威的格言:醉着写稿,醒着编辑)
初时我不是编辑,是编译。入社在对外部阿文组,用阿拉伯语解释什么是’三个代表’”。当时职务分类,在外跑的是记者,在家坐着的是编辑。西方媒体“编辑”比记者资深得多,但中文媒体普遍记者比编辑牛掰,因为出去跑是个待遇。新华社有许多牛掰的编辑,跑完记者回来坐坐改当编辑。有的一坐几十年,记忆力惊人,经验老道,笔头更是严谨。
我离开十多年了,很多情况不了解,原则上也不对老东家置喙。只想分享一个心得,不仅仅适用此例:“三个编辑”的事情一出,就跟“新华社”关键词联系在一起。而我在国社那些年的感受,所有拿出来的最后都是个人作品。新华社当然有统一的要求、规范,乃至追求的一种风貌。但最精致处,最分高下处,还是个人。新华社藏龙卧虎,常遇“神人”,比如一手写年终大稿,一手写科幻小说的韩松。即便坐在一模一样的灰白色办公室,有些人头脑中有另一个世界异彩纷呈。这与外界刻板印象的国家通讯社作品之间并非没有交集,总有人总有时make a difference,出彩。
我一辈子都会感激的编辑是徐勇。那时我从阿拉伯文组调去了国际部专特稿组,从英文信息中扒拉素材,偶尔也约前方记者稿件,算是编辑了。徐勇对人“好”的方式,是一边改稿一边抽烟一边骂骂咧咧。像我这样的都能被骂成个泪人,这领导该是有多刻薄。可那是为人好,因为他挑文章里不干净的地方。“的”字能省一个不许露头。中文没那么多被动句,别动不动译文风。“其”和“该”(该人该公司之类)都是半文半白,眼不见为净。一千出头的文章,他改过往往剩下几百字。标点符号半角还是全角都不能糊涂。
今天,我是不折不扣的编辑了,文字洁癖根深蒂固。尤其在我初带团队时,在大多数年轻记者编辑看来,很可能我有病。
举个例子,某实习编辑的一个句子:“因为对白宫进行了诸多改造后邀请电视台进行拍摄参观,杰奎琳获得了一项艾美奖。” 我改成:“她曾多次改建白宫内部,改造过程拍成纪录片,杰奎琳因此获得一项艾美奖。” 句子不能头重脚轻。“进行”是非常无力的中文。“邀请电视台拍摄”并无信息量,“纪录片”就好。中文句子是靠动词站起来的,现在的年轻人喜欢用“有”、“是……的”,表达软塌塌,句子丢了脊梁。
可是,我不知道她们是否乐意我这样改。毕竟,这跟流量有什么关系吗?你需要的,是一个长长的抒情的标题,最好结尾是问号或省略号。现在不叫“编辑”了,叫“内容生产流水线上的年轻人”。阅读工具、习惯、目的都变了,文字之美,岂能遗世独立。皮之不存毛之焉附。
这是一个工业时代。我这一辈编辑,来自手工艺时代。幸运的是,我们学习了那样的技艺,那时候所有的工作是done by somebody,由某人来完成,这个人就很重要。而工业时代的特征,是好卖就大规模生产,done by anybody ,谁都可以来做。手工艺还有那么重要吗?文笔和演技,在工业时代都成了屠龙之技吗?还是如某码字界大咖说,写作还是有根“金线”,达到了就流传,不管在手工时代还是工业时代。我将信将疑。理论上来说,手工艺在工业时代能活得不错的,都在奢侈品行业。要做成码字界的爱马仕,金线还跟从前一样吗?
徐勇教会我最重要的事情,还是每个人对自己的字负责。说到底,为什么要这样改,为什么要有这样的洁癖,只因我们不想丢人。徐勇今天还在新华社,并不是出名的作家,但他带出来的队伍,个个对文字都有些要求。不管新华社有多大,都得靠每一个个体去创造不同。
九个字稿件三个编辑,那只是新华社发稿流程使然,即便做了公号。这跟今天的网文流程的分别,就像万里长城和防火墙,时代不同。其中一个编辑和我短暂共事过,我不会笑话他们,因为自己犯的错误可能更严重,而求快时犯的错更可怕,看看我的微博经常道歉就知道。每次看到同行犯错,我都如履薄冰,对自己更有些要求。
所有的作品都是个人作品。一个人为自己的劳动负责,别顶着机构,别拉上什么集体,别想着还有编辑把关,什么毛病都废除了。
WRITE DRUNK,EDIT SOBER
CHANGELOG
- 170909 Arlmy 创建